E小说 > 历史军事 > 玉阶辞 > 第十六章 琐 窗 寒

琵琶弦动,在弹奏者的轻拢慢捻之下声若流泉。

顾美人跪坐在绣屏之前,横抱琵琶,低眉弹拨。顾美人的容貌本就出众,演奏琵琶时的风姿更是优美。她螓首微垂,仪态端雅,恍惚看去如在画中。可惜皇帝却并没有看她,反而闭目坐于榻上,随着乐声,以掌击案相和。

顾美人的一手琵琶精妙无比,向居宫中之冠,不过这日她虽在弹着琵琶,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不时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纵是她技艺精绝,如此心不在焉也难免会出错。曲至一半,她手上拨子一滑,乐曲中一个刺耳的音陡然出现,破坏了原本优美的曲调。

皇帝虽对音律称不上精通,但顾美人的琵琶他已听过多次,立刻觉出了不对。他眉头微蹙,睁眼向她瞧去。顾美人素来畏惧皇帝,被他一看,指间便越发滞涩,原本悦耳的琵琶声越发凌乱起来。

顾美人面带惊慌,放下琵琶伏身道:“妾失礼了。”

“不妨事,”皇帝温和地说道,“以你的技艺,原不该在此处出错。可是有心事?”

“妾……并无心事,”顾美人移开了目光,“只是今日早起有些头疼,故才精力不济。”

“你身体不适,朕还勉强你奏乐,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微微一笑。

顾美人不料皇帝会如此体贴,伏身道:“妾……惶恐……”

皇帝见她神色慌张,身子隐隐发抖,只道她当真病了,便柔声说道:“既然不舒服,就好好地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顾美人伏身恭送:“妾谢至尊体恤。”

皇帝一笑,起身离去。

送走皇帝,顾美人便命宫人们守于室外,不得入内相扰,再让心腹侍婢扮作自己卧于帐中。安排好了一切,又更换了衣装,她才罩上披风,悄悄地走出殿外。

为免旁人瞧见,她只拣僻静的小路走。却不料在穿过一处花径时,树上忽然传来唰的一声响动,似乎有人隐于树中。顾美人一惊,喝问道:“谁?”

只听一声轻笑,一人自树上跃下,落在了顾美人面前。顾美人本就有些紧张,看见这人从天而降,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过她反应也快,不多时便镇定下来,打量着来人,却发现是贤妃殿中那位小名长寿的皇子。

长寿一手拿了个果子,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他啃了一口果子,对那叫声细弱的小猫说道:“臭东西,看你还敢不敢爬那么高!”他转过身,仿佛才看到顾美人一般,冲她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顾美人?”

长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是幼童心性。宫中人皆知小宁王平素只好玩乐,其他事一概不理。顾美人也知道这宁王容易糊弄,便勉力镇定下来,拍着胸口道:“宁王在树上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

长寿举起手里的小猫,呵呵笑道:“瑶光养的这臭猫,我不过扯了一下它的尾巴,它就蹿到树上不下来,我只好上去捞它啰。”他打量着手里可怜巴巴的小猫,啧啧地咂嘴:“主人那么嚣张,养的猫却一点出息也没有。”

兰陵公主已经五岁了,她仗着皇帝与贤妃宠爱,时常使性子欺负两位兄长。莲生奴随和,总是让着妹妹,两人一直相安无事;长寿却不肯让人,虽然不敢明着还手,也总会在事后找机会报复。兄妹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连顾美人也曾见过他们吵架。

此时的顾美人却管不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她心里一紧:“兰陵公主她……”

宁王好打发,兰陵公主却很机灵,且小孩子口无遮拦,若她也在这儿,自己日后怕是有些麻烦。

长寿听她提到妹妹,神色紧张地冲她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道:“你可千万别告诉瑶光啊,要是她知道我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猫,准跟我没完。”

得知兰陵公主不在附近,顾美人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宁王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长寿大乐,向她一拱手:“多谢多谢,那我先回去了。”

顾美人一直目送着他走远,又确定再无其他人了,才又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清冷宫室。她机警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闪身入内。

她方一进门,便被人拦腰抱住,男子炽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让她一阵脸红心跳。

“你总算来了。”那人说道。

顾美人双目含情,以手轻抚他的额头,柔声说道:“不管有什么阻碍,只要是你,我总是会来的。”

男人已急切地向她吻了下来。

顾美人微微挣扎:“门……门还没关……”

男子不作理会,抱着她向前一抵,那两扇门便紧紧地合上了。顾美人闭目,浓密的睫毛在爱人的拥吻下微微颤动着。长吻之后,她搂住男人的脖子,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男子看向他怀中瘫软无力的顾美人,呼吸越来越急,索性将她拦腰抱起,向内室的卧榻走去……

鸟雀轻盈地落于枝上,用一对细弱的双爪刨着树枝,不时欢快地跳动着。忽然有人推窗,小鸟一惊,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半空,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能……把窗关上吗?”顾美人羞涩地用绣被掩住自己白皙的小腿。

“这里又没人来……”窗前的男子含笑转头,“再说,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这男子的眉眼与皇帝略微相似,脸形却更柔和一些,正是当今的太子李崇讯。

顾美人本已披上了衣服,正在绾发,闻言大羞,举袖虚掩其面,一头如瀑的青丝便散落在了榻上。

李崇讯微笑,上前将她揽于怀中:“若能与你日日相伴,该有多好?”

顾美人轻轻一颤,反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能这样与你见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崇讯的手覆上她的小手:“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顾美人仰头看着他:“我是你父亲的嫔妃,怎能与你厮守?”

“贤妃不也是父亲的弟妇吗?”李崇讯微笑着拂过她的长发,“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为何不能?”

顾美人叹息一声,靠在他的肩头:“我才疏德浅,不敢与贤妃相比。”

“在我眼里,什么样的女人也比不上你。”李崇讯在她耳畔低语,“前几天崇设来找我,让我尽快想办法建立起太子的势力,我答应他了。”

顾美人一愣:“你以前不是不想涉入纷争吗?”

李崇讯挑起她的一缕秀发,在指中缠绕:“我的确不喜与人争斗。可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已经坐在这位子上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即便为了自保,我也该有所行动。而且,现在我又有了新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我只有成了皇帝,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一个闲散的宗室,有何能力染指先帝的妃嫔?将来的新君也必不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发生。可若我为天下至尊,就没有人敢说什么。所以,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我想争上一争。我若继承大统,就能与你天长地久。”

顾美人的眸中浮起一层轻薄的雾气:“天长地久……”

李崇讯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那天不会太远,你信我……”

顾美人抱紧了他:“我信你,一直都信。”

两人相拥,一室旖旎。

不知何时,那只被惊走的小鸟收拢了翅膀,轻巧地落在了窗棂上,好奇地向内张望着。窗内,两具年轻的躯体再度交缠,起起落落的呼吸声里混杂着恋人间的低语呢喃……

日暮时分,李崇讯才与顾美人分别,返回了东宫少阳院。他一入内便见太子妃萧氏在宫人们簇拥下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殿下这半日哪里去了?”

李崇讯方与顾美人幽会归来,见萧氏露出这样的神色,以为她有所察觉,慌乱地支吾道:“与教坊乐工讨教琴曲……”

萧氏鼻间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淡香,微微皱眉,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不过她此时也顾不上追问,急向身后的宫女吩咐道:“服侍殿下更衣!”

“这,这是何故?”李崇讯吃了一惊。

萧氏转向李崇讯,双手拢于袖中,肃容说道:“会宁殿传讯,太后病危。”

虽然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但皇帝却一直对太后孝敬有加,绝不许子女们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太子既为长孙,又是储君,于情于理都应为孝义表率,更该于第一时间赶去。皇帝已命人来催过数次,宫中却遍寻不着太子的踪影,少阳院上下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崇讯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随着婢女入内更衣,然后又与太子妃一起急匆匆地向太后的寝殿赶去。

到了殿前,李崇讯便发现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到场,就连最小的瑶光也由乳母抱着,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免有些惭愧。

皇帝正在偏殿听太医署的人细说太后的病情,并未看见太子到来。绮素立于皇帝身后,先注意到了太子夫妇。她见二人在外面徘徊,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她侧头看皇帝,见他正专心听医正说话,便悄然退至外间,向太子夫妇二人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长寿旁边的位置。

李崇讯得她提点,登时醒悟,向她礼貌地一笑,默默地跪坐在长寿身旁。太子妃则和后宫女眷待在一处。

长寿原本垂着头,见李崇讯忽地到了自己身旁,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崇讯素知太后与长寿的感情深厚,看他眼圈红红的,便对他温和地一笑。

长寿原本和李崇讯很亲近,但这两年他和康王关系恶劣,渐渐地也就不大跟其他兄弟往来了。见太子对自己笑,长寿也咧了咧嘴,勉强回了长兄一个笑容后,接着想心事。

绮素见几兄弟都很安静,放下心来,走回到皇帝身旁。

太后已卧病多年,这两年更是江河日下,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之时。太医署的医官们都连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绮素返回时正听到医官下此判语。她心里虽早有准备,却仍止不住悲痛。入宫数十年,太后一直对她极为爱护,说是亲如母女也不为过。如今,连这个慈爱的老人也要离开自己了……

皇帝听了医官们的话,也是眉头深锁,又听见背后低低的一声抽泣,他回过头来,果然见绮素在身后抹眼泪。皇帝深知绮素与太后的感情,他叹了口气,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转眸间瞥见外面跪着的太子,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呵斥道:“祖母有疾,你不曾侍奉在侧也就罢了,如今太后病危,你竟也姗姗来迟,像什么样子?”

李崇讯一向畏惧父亲的威严,此时心内羞愧,更不敢分辩,只唯唯诺诺地应着。

皇帝见状,越发厌烦。太子如此怯弱的性子,将来怎堪为君?倒是绮素忙擦干眼泪替李崇讯解围:“太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见至尊和医官们说话,才没进来打扰。至尊可别错怪了他。”

李崇讯暗暗向绮素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皇帝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绮素替太子遮掩,他便也不去戳穿。且眼前又有众人在场,让太子颜面扫地总归不是好事。故皇帝虽仍严厉地盯着太子,却很快放缓了口气:“既然贤妃这么说,朕就不追究了。不过身为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人关注,太子也该好好想想,如何为天下孝义的典范。”

李崇讯连忙答应了。

皇帝便不再看他,转向绮素道:“朕还得去紫宸殿与几位宰辅商议国事……”

“国事要紧。妾守在这里,陛下放心去吧。”绮素体贴地回答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她:“你这几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太后,想必也累了。凡事不要亲历亲为,差人做就是。”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太子及他身后的太子妃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留下,听候贤妃差遣。”

跪坐在下的康王听见皇帝的命令,向贤妃投去了愤怒的目光。她不过是一嫔妃,竟让太子随她差遣?她有何德何能?可有皇帝在场,他不敢当面质疑,只是低头哼了一声。别人倒还罢了,偏长寿听见了他这一声哼,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夫妇却都不觉有异,恭声应了。皇帝这才又对绮素说道:“若有什么变化,只管让内官到紫宸殿传讯,朕即刻赶回来。”

绮素点头,与众人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虽然皇帝发了话,绮素却不敢真的指使太子做事。她仅向太子点了下头,便欲往内室探视太后。李崇讯在她身后一揖:“多谢贤妃解围。”

绮素的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举手之劳,太子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太后垂危,我不想有人在她的病榻前横生枝节。”

康王闻言忍不住一声冷笑。绮素分明听见了,却懒得与他计较。守在门口的宫女打起了珠帘,绮素脚步不停,径向内室走去。

室中纱帐卷起,宽大的卧榻上躺着一名年迈的老妇。

绮素忆起自己甫入宫时,还是中宫的太后坐于榻上,亲切地与她执手相问。那份雍容气度,至今仍无人可及。谁想她如今竟被病痛硬生生地磨去了当年的风华。太后已昏迷了好几天,连绮素都怀疑她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那衰老干枯的躯体。她坐在床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枯瘦的老人与当年那个珠圆玉润的妇人联系起来。

已有宫女从铜盆中绞了丝帕,绮素接了,温柔地擦拭着太后的手脸,一边擦一边眼泪忍不住地掉。在她的轻柔触碰下,太后竟有了些许知觉,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

绮素听见,面露喜色,急切地伏在她身边轻唤:“母亲?”

不闻太后回答,她立刻转头向侍立一旁的染香道:“请医官们过来,快!”

染香听命去了,很快医官们便鱼贯而入,依次上前诊视太后。完了又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才由其中一人向绮素回道:“禀贤妃,太后应是回光返照……”

绮素即使是早有准备,真听到这话时还是止不住脚下一软。幸亏染香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才不致失仪。绮素定了定神,说了声“知道了”,便挥手让他们都退出去。

医官们小心地退了出去,倒是适才向她禀报的那人经过她身旁时忽然停了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药粉,向绮素道:“太后尚未交代遗言,这药也许能让她精神些。”

绮素点点头,接过了纸包:“多谢。”

那医官低头道声“不敢”,尾随着众医而去。

绮素泪如泉涌,坐在床边低声哭泣。忽然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面容。绮素一惊,却见本已昏迷的太后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对着她微笑。

“绮……素……”太后已多日不曾说话,发音甚是艰难,但绮素仍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握住太后的手,热烈地回应道:“我在,母亲,我在这里!”

“杜……杜……”

绮素不解其意,试探着问:“母亲可是想要什么?”

“杜……”

一旁的染香插话:“太后可是想见杜宫正?”

太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绮素急忙说道:“快去请。”

染香答应了,匆忙差人去请杜宫正。

“母亲,”绮素柔声道,“杜宫正就快来了,你再等等。”

太后听懂了她的话,缓慢地点了点头。绮素见她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将那包药粉交与染香,让她用温水冲开,喂太后服下。

太后慢慢服了半盏,又歇了一会儿,果然眼神渐渐明亮,口齿竟也清楚了起来:“绮素。”

绮素柔声回答:“我在。”

“我的孩子……”太后爱怜地看着她。

绮素握着她的手,努力保持微笑:“母亲,我在这里。”

太后仔细地看着她,初入宫时的怯弱孩童,如今已是沉稳的妇人,面容也带上了风霜浸染的痕迹。她眼中泛起了泪光,吃力地说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母亲别这样说,”绮素柔声道,“我并不觉得辛苦。”

“可是……我后悔……”太后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容,“我这辈子最后悔两件事,第一件是顺了先帝的意,让你入了宫;第二件……”

听太后呼吸沉重起来,绮素不忍地打断:“母亲,别说了……”

“不,让我说完,”太后却冲她摆了摆手,“这第二件……是让你嫁了元沛……”

绮素失声道:“母亲……”

太后的目光温柔而伤感:“你这一生原不必这样……要不是因为我和先帝……”

绮素拼命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先帝与太后是真心疼爱绮素,嫁给元沛也是我自愿的,我从来没后悔过。”

“那……皇帝呢?”太后颤声问她,“你和他在一起这些年,可曾快活过?”

绮素语塞,她该怎么来描述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她恨他,但他却始终是自己两个孩子的父亲,且并未错待过他们母子三人。这些年他并没辜负过她,她却一直在算计他,算计他的大臣、他的妃嫔,甚至他的子嗣……他不置一词,似乎从未察觉。有时绮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他的精明,竟真的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做的手脚?还是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却故作不知?

当他露出温柔的神色时,她从不敢仔细分辨自己的情绪,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侧目看着他,她也会扪心自问,如果当初她先遇上的不是元沛而是他,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见绮素表情茫然,太后已经了然。她轻声说道:“这些年我瞧着,他对你也算真心,何况,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为两个孩子想想。父母反目,你让他们如何自处?绮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是元沛……”

“元沛已经死了,”太后干枯的眼里泪光浮现,“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他。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比起报复他,我更不愿意你不幸。绮素,别再执着于报仇了,好好带大你的两个孩子……”

绮素沉默着,良久才说:“我做不到,母亲。我不能对不起已经死去的那个孩子……”

不管以前设想过什么,如今走到了这一步,收手都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却听珠帘声动,杜宫正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因太后还握着绮素的手,她没法相迎,只能微微地向杜宫正欠身,算是见礼。

杜宫正还了礼,在榻边跪下:“太后见我,可是还有吩咐?”

太后向她伸出手。杜宫正看向绮素,见绮素点头,于是伸手握住。太后将绮素和杜宫正的手叠放在一处,目光殷切地看着杜宫正。虽然太后一字未说,杜宫正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道:“太后请放心,妾自会拼尽全力护着贤妃和两位皇子……”

“宫师……”绮素睁大了眼睛,难得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她以为太后是因与杜宫正相交多年,所以才想于弥留之际见上一面。却不想太后召了她来,只是为了将自己托付于她。

太后的这一举动,让绮素以前不得其解的疑问瞬间豁然开朗。杜宫正一向独善其身,却时常指点和帮助她。两人虽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但似乎也不值得杜宫正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她曾为此疑惑过,可现在她明白了原因。的确,除了太后,还有谁能支使得动杜宫正这样的人?

杜宫正看出了绮素的想法,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当初她也不是那么轻易地松口的。太后至尊至贵,却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苦苦哀求于她,只求她能保全这个孩子。她一来感动于太后的情意,二来也是为了当年对太上皇的承诺,这才改变了从不涉入纷争的立场,对绮素倾力相助。不过这其中种种,她并不打算让绮素知道。她敬重太后的为人,也愿意为太后保留最后这一点尊严,绮素只要知道这个结果就已经足够了。

杜宫正虽然不曾明言,但绮素又岂会猜不到这其中关节?她百感交集,良久才轻唤了一声:“母亲……”

太后却并没有回答。绮素与杜宫正微微诧异,齐齐转头,却见太后唇边犹带微笑,已经归于极乐……

室内是长久的静默。

绮素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末了,还是杜宫正先打破了沉默:“太后已逝,贤妃请节哀吧!”

绮素一震,没有说话。她闭目,却依然止不住滑落的泪水。杜宫正见状,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低声相劝:“太后与贤妃亲如母女,太后仙去,贤妃哀恸是情理中事,只是现在尚不是可以悲痛的时候,宫中之事,还有赖贤妃做主。”

绮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仰头,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杜宫正。虽然她面上犹有泪痕,但至少在仪态上,已无从挑剔。

杜宫正赞许地点点头,向她伸出手。绮素扶着杜宫正的手站了起来,用平缓的语气道:“宫师说得对,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母亲向来整洁,我们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她拭去泪痕,向染香道:“去取水和澡豆,为太后净面。再召王顺恩来,让他去紫宸殿告知陛下,太后已薨。”

染香追随太后日久,极是干练,早已命人备好了所需的用具和衣物。她闻言轻轻一拍掌,便有宫人将物品一一捧来。

绮素在床边坐下,亲自为太后清理遗容。谁料方擦拭了两下,便听见外面一声怒吼:“你敢再说一遍!”

这分明是长寿的声音。绮素皱眉,难道这孩子又惹麻烦了?太后生前最疼爱这个孩子,若他在此时闹出事来,自己丢脸不说,只怕太后在天有灵,也不得心安。

杜宫正见绮素有些迟疑,便从她手中接过丝帕:“这里有我,贤妃去吧。”

绮素感激地向她道了谢,在宫女捧上的盆中净了手,便向外走去。她刚到门口,便见长寿正对着康王做拳打脚踢状。幸而莲生奴死死地拖住了长寿,他的拳脚才没落到康王身上。

康王冷笑道:“再说一遍又如何?你阿娘既然做得出一女侍二夫的事,还怕别人说?”

“滚!你滚!”长寿怒极,却被莲生奴拦腰抱住,挣脱不得,只能冲着康王大吼。

“这是太后的寝殿,可不是贤妃的淑香殿,你还没资格让我滚。”康王冷冷地说道。

“崇设,住口!”太子听到“一女侍二夫”之语时便脸色发白,此时听弟弟越说越不像话,便出言训斥。

大约长兄在康王心里尚有威信,他并没有直言反驳太子,却还是哼了一声,以示不服。

太子毕竟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一向不惯疾言厉色,见弟弟不吭声了,他便放缓了语气:“兄弟之间,岂可如此恶言相向?崇设,你是兄长,该让着两个弟弟才是。”

长寿看了太子一眼,抿了抿嘴唇,嘟囔了一句:“谁要他让?”他向康王挥了一下拳头:“别瞧不起人,有种和我单独打一场。”

“长寿,”太子也有些不悦,“虽说崇设不该以大欺小,但你刚才难道就没有错处?大家各退一步,和睦相处才是正理。”

长寿不服,方要争辩,却听到一个清润的女声说道:“够了。”

几人听出是绮素的声音,都是一惊,不知她是何时到了外室,又听到了多少?康王虽然脾气乖张,可到底年轻,背后说人的不是却被当事人听见,他多少有些脸红,却又不甘示弱,便又冷哼了一声。

绮素听见,将目光落在了康王身上。她并没有露出多少情绪,康王却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只得收起自己的脾气。绮素这才移开了目光,缓缓扫过其他几人。所有人都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了头。

绮素这才开口说话,她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太后才刚离世,你们就在此争吵不休,成何体统?太后在天之灵又会怎么想你们这些子孙?”

太子见大家尴尬,少不得要打个圆场:“贤妃教训得是,这件事是我和阿弟的不是。我们身为兄长,却不能容让幼弟,实在惭愧。”

他这番话避重就轻,却又让绮素挑不出来毛病。

绮素审视了太子片刻,淡淡地说道:“太子明白就好。太后过世,宫中慌乱,恕我无法招呼太子与康王,二位请回吧。”

康王听她逐客,大为不满。她凭什么自作主张?太子显然了解兄弟的性情,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和气地说道:“既如此,我们兄弟就不给贤妃添乱了。贤妃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少阳院上下皆可由贤妃差遣。”

许是太子应答得体,绮素面色稍霁,不失客气地将二人送出了殿外。太子与康王走后,她竟是看也不看莲生奴和长寿一眼。莲生奴深知母亲个性,知道她必是已怒极,便扯了扯长寿的衣袖。长寿这才不甘不愿地上前,小声说道:“阿娘,我们错了。”

“别叫我阿娘,”绮素怒道,“我可教不出你这样的本事!我以前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就算做不到兄友弟恭,也不可和太子他们正面冲突。你倒好,祖母才刚过世,你就闹出这等事来!你……你对得起你祖母吗?”

长寿有些委屈,小声争辩道:“是他们先挑事的。他们羞辱阿娘,我才气不过和他们分辩的。”

“康王说错了吗?”绮素冷淡地说道,“他说的是事实,你阿娘是侍了二夫。你再怎么跟他打跟他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不是想改变事实,”长寿大声说道,“我只是气不过,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他们自己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住口!”绮素厉声呵斥。

长寿不敢再与母亲争辩,但仍是满脸愤愤不平的神色。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绮素命左右宫人都退去,这才拉起长寿的手,与他分析说:“这点小事你就气成了这样,以后光生气你就气不过来了。”

“就不能不受气吗?”长寿嘟起嘴。

绮素哑然,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受气?那得你自己有本事。没本事没地位,就怨不得别人要踩你。康王是什么人?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现在就领着雍州牧,等太子承继大统,他将来的贵盛指日可待。你拿什么和他争?”

长寿眼光一闪:“那如果太子继不了位呢?”

虽然已遣退了宫人,但毕竟不是在淑香殿中,绮素忙捂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再说下去,不知道长寿还会说出什么浑话来,她索性道:“你祖母走了,你也不去看她一看,却给我惹出这么多事,你对得起她吗?”

“祖母……”长寿垂眸。

他被越王骂作野种,晚上便跑来找祖母。太后抱着他,对他细说往事。他答应了太后,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守着承诺,对母亲也没有说起过。外人看来,他还是个不知世事的淘气孩子,但他自己却清楚,这不过是一张皮而已。这些时日他留心看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后说,任何人都可以误解你阿娘,你不可以。以后若是祖母不在了,你得保护你阿娘,别让人伤她。

“莲生奴,”绮素见长寿不再作声,叹了口气,“和你阿兄一起回去,替我照看好瑶光。”

莲生奴点头,扯了一下长寿的袖子。

长寿跟着莲生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母亲说道:“祖母不在了,我会保护你们,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绮素愣住,没有回答。

长寿似乎也不期望她的回答,紧跟着莲生奴出去了。

兄弟俩默默地跟在内官身后,向淑香殿走去。半路上,莲生奴脚步一缓,刻意落后了几步,对长寿问道:“适才阿兄说会保护阿娘,是什么意思?”

长寿看着弟弟,小声说道:“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莲生奴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有了计划,不禁微微皱眉:“阿兄,我们年纪还小,斗不过他们,你别贸然行事。”

“我又不傻!”长寿道,“放心吧,我不会冒失,要做就一定要让他们翻不了身。”

莲生奴怀疑地盯着长寿,显然不太相信。

长寿却无意再说,只是眯起眼,一本正经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莲生奴越发担心,犹豫着要不要去和母亲商量,可又一想,母亲现在怕是无心管这些小事。且按长寿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向母亲告密,准又会大闹一场。不过莲生奴并不认为比自己大两岁的长寿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还是自己多留心吧。若兄长莽撞行事,自己找个机会阻止了就是。

莲生奴却没想到,长寿要做的事竟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光耀二十年秋,又是一年霜染红枫。

因太后的丧事,宫中不曾举行任何赏乐之事,不免显得有些凄清。丧期之中,李崇讯也不好再与顾美人幽会,纵是相思难耐,也只得忍着。太子妃虽注意到了丈夫的焦躁情绪,却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好不容易等到了宫中除服,李崇讯便遣心腹的内官向顾美人传信,约好了在老地方见面。

顾美人数月不曾得见太子,也早已心焦,得信便欣然赴约。

久别之后再次相会,两人皆情动如火。李崇讯一见她便狠命地将她揉进了怀中,亲吻着她丰润的唇。顾美人抵在门上,热烈地回应着他,衣衫不知不觉地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臂膀。两人不知疲倦地缠在了一处。

忽然,窗外有稚嫩的童声响起:“阿兄,你说小黄真的藏在这里?”

小黄正是兰陵公主养的那只猫。这声音仿佛一盆凉水,瞬间便浇熄了两人的情火。

接着一个懒懒的声音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藏在这里,不过它喜欢往这里跑倒是真的。”

听这声音像是长寿。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兰陵公主不乐意了。

“谁骗你了?”

“你就是骗我!怪不得这两天我找不到小黄,一定是你把它弄死了。”兰陵公主叫了起来。

“谁弄死它了?”被妹妹这么一闹,长寿也越发气急败坏。

“怎么办?”顾美人低声问李崇讯。

李崇讯将手指竖于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等这两个孩子走过去也就没事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一个满含着笑意的醇厚男声插了进来,“瑶光,要是真找不到,阿爷再送你一只也就是了。”

“不嘛,我就要小黄!”兰陵公主撒起娇来。

听见那男子的声音,屋里的两人皆大惊失色。顾美人一慌,再想不到别的,忙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慌忙间,她不小心碰倒了角落里散放的灯台。灯台落地,发出了一声巨响,立刻引起了外间人的注意。

“小黄,一定是小黄!”长寿大叫一声,接着一阵脚步疾响,门被人一脚踢开,长寿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门口。看清室内的情形后,他似是一愣,随即大声叫了起来:“阿爷,阿爷!”

李崇讯与顾美人惊骇欲绝,两人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靠近。这个身影从未让他们如此惊恐过。

很快那个身影出现在了门边,软脚幞头、赫黄色的圆领衫袍刺目惊心。

来人正是皇帝。

灯台倒地,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瑶光好奇地盯着屋里两个衣衫不整的大人,澄澈的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长寿的唇边浮着一丝冷笑,目光在太子、顾美人和皇帝之间游移。

李崇讯和顾美人都只穿了一层贴身的衣服,战战兢兢地匍匐于地。皇帝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两个人。

“长寿,”许久以后,皇帝干涩地开口道,“带瑶光出去。”

长寿应了一声,拉起瑶光干脆地走了出去。等两个孩子出去了,皇帝才冷淡地吩咐两人:“穿上衣服。”

他背过身,李崇讯和顾美人慌张地将衣衫套到身上。皇帝纹丝不动,直到那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完全停止了,他才重新转过身。穿上衣服的李崇讯和顾美人已再度低伏于地,颤抖不已。

“带下去。”皇帝平静地吩咐身边的内官。

顾美人绝望地低泣了一声,顺从地起身欲随内官而去,李崇讯却仍伏在地上不动。

“太子?”皇帝玩味地低语一句,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太子竟敢违抗他的命令。

李崇讯抬头,面色苍白地说道:“这件事是臣的错,与顾美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请……陛下明察……”他惧于天威,语音微微发颤,却还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顾美人闻声浑身一震,胸中一阵激荡。她十分清楚李崇讯的性子,他并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可这个一向温和怯懦的男人在皇帝的威势之下却仍然出言维护自己。挚爱如此,自己尚有何求?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李崇讯身边跪下,哭着道:“不,不是殿下的错,是妾先勾引的殿下,至尊要罚就罚我吧!”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当太子和顾美人胆战心惊地偷瞄皇帝的脸色时,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良久,皇帝抬手,缓缓击掌。太子与顾美人越发惊恐,不知皇帝是何意思。皇帝击掌数下,才慢慢开口道:“好,很好……”他语气平静,但话中的阴森冷峻让跪于地上的两人自五脏六腑都生出了一股冷彻的寒意:“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李崇讯与顾美人被带了出去,分别囚禁。李崇讯走出来时,长寿和瑶光正等在外面,瑶光年纪尚幼,还不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正高高兴兴地与长寿玩闹,小拳头像擂鼓一样往长寿的身上招呼着。长寿举臂,心不在焉地挡下妹妹的攻击。看见太子,长寿的面色一僵,手臂不自觉地垂下来。瑶光不解兄长为何如此,只道是进攻良机,小拳头打得越发密集。

长寿对瑶光的攻击浑然不觉,他全身僵硬,脸色泛白,却并不回避与李崇讯的对视。李崇讯注视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弟弟,见他扬着下巴,倔强地看着自己,自己倒先气短了,很快移开了目光。事到如今,再追问长寿是刻意还是碰巧,已经毫无意义了。

太子与顾美人私通一事,很快传遍了宫闱。

消息传入少阳院内,太子妃手一抖,盏内蔗浆泼洒。水迹漫延,濡湿了殿内的猩红毡毯,留下了一片黯淡的水迹。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雅谦和的太子竟会大胆到与皇帝的嫔妃私通,并且被皇帝亲自撞破。听说两人被抓住时几乎是一丝不挂,其情其景,简直不堪入目。

“太子妃,怎么办?”心腹侍女低声问道。

怎么办?太子妃心下茫然。入宫以来,她循规蹈矩,从不曾遭逢如此变故,不由得乱了方寸。出了这样的事,她理该怨恨太子,但他到底还是自己的夫婿,怨恨归怨恨,最终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可是……她真能救得了太子吗?

太子妃勉力镇定下来,不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纠葛,轻声吩咐道:“去请康王。”

事出突然,纵然叔嫂单独见面不合礼制,她也顾不得了。宫中内里,她势单力孤,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太子的同胞兄弟了。佛陀保佑,但愿康王能想出法子!太子妃在心里默默祷告着。

侍女立即出外传令,很快便有内官赶赴康王的府邸。康王却并不在府中。他的消息灵通,太子出事后,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实情,直奔宋府与宋遥商议对策。

宋遥不愧执政多年,太子宣淫宫闱乃是足以撼动朝野的大事,他竟能处变不惊,拢着袖子镇定地听康王说完了经过。可即使老辣如宋遥,得知来龙去脉以后也禁不住锁紧了眉头。

“太子危难,请宋公相助。”康王也知事情棘手,说完后立刻诚恳地相求。

宋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思索了半晌,缓缓摇头道:“难,太难。”

“宋公!”康王略微变调,“某也知此事不易,才来相求宋公,请务必救我阿兄。”

“康王,不是某不愿相助,”宋遥严肃地说道,“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攻讦太子,某必力保太子,绝无二话。可这件事是太子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陛下原本就对太子的才具心存疑虑,只是太子未有过错,才不曾提出易储。太子这些年可说是毫无建树,唯有德行广受称颂,方能得以留居储位。如今他连唯一的立身之本也没有了,大王以为他会有什么结局?”

宋遥的话,康王不是没有想过。李崇讯的储君之位本就不稳,出了这样的事,他失爱于皇帝已是必然,若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再以此攻讦,他的太子之位绝难保住。宋遥既然料到了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再出手相助太子,否则引得皇帝迁怒,岂不是引火烧身?

想到此处,康王便毫不犹豫地起身:“我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宋公了,告辞。”

宋遥可以明哲保身,他身为兄弟的却不可以袖手旁观,纵然明知无望,他还是得为兄长四下奔走。

“大王要去哪里?”

“我想再去其他相公的宅邸,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康王拱手,旋即转身。

“大王别白费力气了。”宋遥摇头,“陛下这次动怒非同小可,谁敢去讨这没趣?”

康王苦笑,他何尝不知这是徒劳之举?他沉默片刻后道:“多谢相公提醒,只是太子乃是我至亲,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某也要试上一试。”

宋遥叹息了一声:“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康王止步,回身道:“愿闻其详。”

宋遥起身,走到康王身前一尺之距,缓缓说道:“太子若被废,皇子中便以大王居长,将来大有可为。大王此时更应自惜羽毛,置身事外方是明智之举。”

“置身事外?”康王勃然变色,“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正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某才如此建议。”宋遥正色道,“若太子果真被废,陛下择立大王为储,废太子的将来尚有保障;若大王因为太子奔走而被陛下迁怒,以致储位落于他人之手,届时废太子又有何人可以仰仗?”

“这……”康王一时语塞,便有些迟疑。他自然知道宋遥所指为何。

康王一犹豫,宋遥便知他心思有些活动,便趁热打铁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大王三思。”

“可是……”康王仍然摇摆不定。

宋遥抬手,一边请他重新入座,一边又道:“平心而论,大王之才并不输于太子,杀伐决断更胜太子十倍。若太子被废,大王继位便名正言顺。所以……一切只看大王有没有问鼎天下之志了。”

康王眉心一跳:“宋公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康王神色变幻,显然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是为兄弟情义营救兄长,还是放弃兄长图谋大业?

宋遥说得没错,若自己将来为君,尚可善待一母同胞的兄长;若是换作其他人,比如贤妃的儿子继位,他兄弟二人的命途根本难以预料。自己现在放弃太子固然会让太子受苦,但若自己将来继位,完全可以补偿于他。那么……何不放手一搏?

宋遥见康王的神色渐渐兴奋,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不由得暗暗点头,动心就好。如今太子失势已成必然,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余下四子,二子为贤妃所出,自己绝不可能与之合作;三子越王的母亲出自寒门且不必说,听说越王性子暴躁,才具平庸,显然难当大任。这样一来,他的选择便只剩下了康王。好在康王的才具虽比不上当年的皇帝,但到底不蠢,稍加调教,做个守成之君应该不是问题。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激起康王的进取之心。只要他有意,自己就有办法扶持他登上大位。

宋遥的心里虽然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耐性甚好地坐于一旁等着康王做出决定。幸而他的等待并不漫长,很快康王便神色坚定地向宋遥一揖,沉静地问道:“若孤志在天下,宋公可愿相助?”

宋遥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向他还礼:“某自当倾力相助。”

派去请康王的内官迟迟不回,太子妃等得心焦,便接二连三地派出使者去察看究竟,返回的使者都说康王不在府中。

最后去的使者运气稍好,远远地瞧见了康王的车驾。使者大喜,赶紧迎上前去。车内却空无一人。他四下询问,却听从人说康王在宋府酒醉,因此宋令公留了康王夜宿其府,命车驾先行返回康王府,明日再去接人。使者只得回宫入禀太子妃。

太子妃得讯,有些疑心,一面令使者去宋府相请,一面又遣人去请太妃。使者很快返回,说宋府仆从告知,康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怕是无法入宫;去请太妃的宫人也回报说太妃卧病,恐怕这几日都无法和太子妃见面。

太子妃听着禀报,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悲凉。康王和太妃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宫中事态瞒不过他们,他们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消息。既知太子身陷囹圄,需要援手,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而不见,只说明了一个可能——他们已经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有些绝望,太妃和康王与他们夫妇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尚且靠不住,她还能指望谁?

“太子妃……”侍女怯怯地问,“要不……再派人去请一次康王?”

“不必了。”太子妃抬手制止了她,闭目片刻后,她静静地吩咐道,“替我更衣。我们……去淑香殿……”

太子妃在侍女帮助下卸去身上的钗环,换上素衣,散发赤足,跪于淑香殿前的石阶之下。淑香殿很快就有人发觉,匆匆赶去告知了绿荷。太子妃身份贵重,绿荷不敢自作主张,亲自去请示绮素。

绮素正面色铁青地坐在榻上,长寿跪在她面前,貌似恭敬地听训。绮素听闻太子之事后大为震惊,一见长寿便疾言厉色地训斥,并罚他跪在殿中反省。长寿虽不敢与母亲争辩,但神色委屈,显然并不服气。绮素见之愈怒,言辞也越发严厉。

母子正僵持之际,绿荷忽然入内,绮素不由得皱眉:“何事?”

绿荷在她耳边低语数声,绮素的眉头蹙得更紧。长寿竖着耳朵,依稀听见了“太子妃”的字样,不以为然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住口!”绮素喝道,“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长寿闭了嘴。

绮素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去见太子妃。她很快起身同绿荷出去,只留下了长寿一个人在殿中罚跪。

母亲走后,长寿长叹了一声。康王仗着同母兄是太子,一向霸道嚣张。他扳倒太子,康王就再不能欺负他们母子了。他明明是为母亲出了口恶气,怎么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好在罚跪是常事,他虽然委屈,倒还不怎么难受。

窗外几声轻响,长寿闻声一喜,他膝行到窗边,果然看见莲生奴的半个脑袋露了出来。

“莲生奴,”长寿小声欢呼道,“你是来给我送吃的吗?”

每次长寿被罚,莲生奴都会偷偷给他送点吃的东西,这几乎已成了兄弟俩的默契。不过这次莲生奴面色沉重,对着兄长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长寿见他表情古怪,不免有些关心。

“阿兄,”莲生奴压低了嗓子道,“你为何不事先同我或母亲商量?你这次真的闯祸了。”

长寿一愣:“什么意思?”

“现在太子威信扫地,阿爷很有可能会易储……”莲生奴道。

“没错,”长寿干脆地说道,“这样康王就再也不能仗势欺人了!”

“阿兄,你错了!”莲生奴肃然说道,“若太子被废,我们才有大麻烦。储位空缺,你以为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长寿一愣,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只要能让太子和康王倒台,谁是太子他并不关心。

莲生奴幽幽说道:“是康王。”

“不可能!”长寿惊呼了一声,“阿爷恼了太子,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兄弟掌权?”

莲生奴不禁苦笑:“阿兄,太子是太子,康王是康王,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体。阿爷也不会因太子迁怒康王,他不是那种人。除去太子,我们几兄弟便以康王为长,且我听说他和宋令公走得很近。宋令公的分量,阿兄总该知道。他若是向阿爷进言,阿爷很可能会听从他的建议,立康王为储。”

长寿一听,急了起来:“你说的是真话?”

莲生奴叹息一声:“阿兄,我又何必要骗你?阿娘不是抓不到太子的错处,只因太子性情宽厚,她才再三容让。太子温和,不易与我们起冲突,有他在,咱们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若换了是康王,很快就不会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长寿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气愤地一拳捶在地上,想不到自己自作聪明,倒弄巧成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阿娘会想办法保太子……”莲生奴才说了一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他只得中止谈话,匆匆地离开。

长寿有一肚子话想问莲生奴,却被突然打断,有些悻悻地朝门口看去,却见母亲扶着太子妃进来了。太子妃身着素衣,一头青丝散乱地披于身后,脸上不施粉黛,露出了苍白的面色。长寿只见过平日里光鲜美丽的太子妃,怎么也想不到才一日光景,她竟已如此憔悴。

有了莲生奴的分析,再看到自己造成的后果,长寿终于羞愧了,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子妃却全然没瞧见长寿,她紧紧地攫着绮素的手:“贤妃……”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绮素柔声数落着,“跪在外面,倘若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太子妃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已。可她此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自绮素手中挣脱,拜伏于地:“请贤妃帮我……”

绮素婉言劝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太子妃一动不动,仍伏于地上哀求道:“请贤妃救救太子。”

绮素轻叹一声,将手置于太子妃的肩上:“太子妃的来意我早已猜到,起来说话吧。”

太子妃怯怯地抬首,见绮素目光温和,这才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绮素面有不忍,尊贵如太子妃,竟落到如此田地。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与太子妃,太子妃低声谢了一声,接过丝帕拭泪。

见太子妃平静了下来,绮素才道:“我没想到太子妃还肯为太子奔走。”

太子妃沉默片刻,惨然一笑:“太子如此荒唐,我自然有怨。可我们终究是做了数年夫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

绮素动容,良久乃道:“难得太子妃重情义。”停了停,她才又说道:“看在你的分儿上,我便向陛下求个情吧。”

太子妃深深下拜:“谢贤妃。”

“只是至尊性子强硬,成不成的谁也说不准。”

“贤妃肯为太子求情,妾已感激不尽。无论结果如何,妾都会记得贤妃的这份恩情。”太子妃唏嘘不已。只因一向亲近的太妃和康王不肯出面,她病急乱投医才来求贤妃,不料贤妃与她虽无多少来往,却一口答应了帮忙,可见这世间人情冷暖,变幻无常。

“我这便去会宁殿求见陛下,太子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太子妃点头,绮素叫来宫女送她回少阳院。之后,她也稍作收拾,准备去会宁殿面见皇帝。临出门前,她看了跪在殿中的长寿一眼,轻叹了一声道:“罢了,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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